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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过李庄

责任编辑:陈娴发布时间:2019-03-08 16:12:50
来源:四川经济日报点击:
□ 邹安超

宜宾李庄古镇

留存一段记忆只是片刻,怀想一段记忆却是永远。

—— 林徽因

于李庄,我为过客;而李庄于历史,也如此。

长江边上,游人如织,喝茶的,打牌的,摆龙门阵的,小孩子家在四处跑玩的,甚至还有拖娃带口沿江岸而下,去到江边捡贝壳的。人,各种心境,各自玩法,都努力地寻求着自己的乐趣。

江水,一刻不停地奔腾而下,哪管流过的是何种地方。当站在李庄最开阔的江岸看浩淼的江水时,看着江水湍急而去,听着奔腾咆哮的怒吼声就知它们没有丁点停留的念头,也许它们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流过的是李庄。李庄于它们,意味着什么呢?会是“万里长江第一镇”的名号?还是这里曾经有过的货运码头和物资集散地?甚或是这里曾经的辉煌文化史?历史就是历史,过去了,就没有重复。而今,辉煌不复存在,怀想,是留给后人的依恋。那么江水,仍旧一泻千里地注入大海。

树,有些李庄的影子,生长上百年上千年的都有,现在还在源源不断地栽种。有些参天大树,偶尔还可见它们腰身上挂着一个蓝色的小牌子,写明了树种,树龄几何,让人一看就明白,这是古树木,得受人保护;有些树木,腰挂的蓝牌特地注明是曾经的某某栽种,让人刹时陡增几分崇敬,显然它们就成了名树;还有些名贵树木,突兀的半截枝丫,粗大而壮实的树杆,光秃秃的头顶,一下就明白它不是李庄的土著,也不知它们经历过多少艰险从哪个山头还是哪个植物园搬迁而来,更不知到底适合不适合李庄的水土。羸弱的身躯还需支架扶住,像人打点滴样的袋子在嘀嘀哒哒、慢慢悠悠地往体内注入滴液。据说这滴液里,内容很丰富,促生根素,抗生素,各种微量元素都有。也许,树也是通人性的,能感觉到它们也在积极认真地融进李庄的生活氛围中。你看,新嫩的枝芽不正从树杆枝缝间旁斜而出?

长江边一开阔地,一坝坝的竹椅,密集而井然地掩映在树荫下,三五几张、十几二十张地摆成一个圈子,便是一户人家所承包的地块,由此也有个正当的来由——茶园。我,夫,妹妹,妹夫,以及我们两家的孩子一儿一女六人找寻一个能坐下的位置,来了一壶不算好的峨嵋竹叶青茶,分成六杯,每人手捧一杯,悠然地喝起来。喝茶的间隙,我们依然不紧不慢地闲摆龙门阵,谈得最多的,依旧是自家人的幸福,然后才是李庄的旅游。茶桌下的小布丁是妹妹家的宠物狗,活泼机灵像守候家似地守候我们。与我们不同,它自始至终都怀抱一根没有丁点肉的腊肉骨头,啃来啃去,看它满足又得意的模样,让人很恬静地觉得动物也能那么美丽地融进李庄这样的氛围之中。

间或,看着你来我往的游人,把李庄的古街小巷填充个够,有的脚步匆匆,有的踌躇,抬头抑或驻足,眉宇间都透出凝望与羡慕。

而李庄,从古至今一路走来,有过辉煌,习惯了喧嚣,也习惯了安宁,更习惯了在战火纷飞的日子以平静的心态来兼容。融合,已是李庄海纳百川般的气度,不管客从何方来,北方,南方,东方,或遥远的国度;也不管客是商人,仕官,达人,知识分子,工人或农民,李庄都以微笑的面容,静候客人的光临。

“东有江苏昆山周庄,西有四川宜宾李庄”,可见,李庄从古至今一路走来,背负着历史与名望。过客,李庄自古以来都不稀有,她恬淡、清幽、深厚、雅致而好水的秉性,终成人们追逐的地方。

与周庄一样,长江边上的李庄,因水而兴,因水而发展,因发展而闻名,因闻名而客人蜂拥。1460年的历史,步伐沉重又笃定,历程艰辛又曲折。

作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,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厚度,其川南民居集群的独特魅力,便是李庄展示的宽度。因濒临长江,为明清水运商贸重地,也有了“万里长江第一镇”的美誉。随商贾船运的发达,李庄也由古时的一小渔村逐渐演变成古村镇、古驿站、文化名镇。千年发展历程,留给李庄丰厚的文化遗存。而今,走进大街小巷,映入眼帘的多是文物古迹、文化遗存。川南民居、庙宇、殿堂等建筑人文景观荟萃,古建筑群规模宏大,布局严谨;青石板铺陈的街道上,青砖黛瓦粉墙檐廓,风火山墙,雕花门窗,酒肆茶楼,名吃老字号,繁华热闹。有着明、清风貌和格局的李庄,其古色古香的古镇风韵扑面而来。

在众多文化遗存中,“九宫十八庙”为李庄精华之所在,无论是明代的慧光寺、东岳庙、旋螺殿,还是清代的禹王宫、东狱庙、南华宫、天上宫、祖师殿、文昌宫、慧光寺、张家祠堂、罗家祠堂、四姓大院民居、肖家院民居等,以及被著名古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称为古镇四绝的“旋螺殿”“魁星阁”“百鹤窗”“九龙碑”,这些文化名片,为李庄无数过客所造,为千年古镇增添着靓丽的容颜。在和平岁月里,她们总是庄严而热情地等候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前来瞻仰临摹;可在战争岁月,她们却肩负起大后方文化中心教学、学术研究、科研实验、人才培育的重担。

“白日里千人拱手,入夜后万盏明灯”的景象仿若云烟,轻漫于脑海,客人匆匆而来,又匆匆而去。而在这千千万万的过客与迁徙者中,有一批人,他们至诚至信,他们刻苦努力,他们把救国家于危难作为己任,他们赤胆忠心报效祖国的牺牲精神,让人们难以忘怀,直至永远定格于历史长河。

1940年,一个让中华民族处于水深火热的时月,日寇侵占东北、华北之后,以蚕食中华的狼子野心继续南侵,西南大后方的中心城市昆明、重庆也不断遭受日机的“疲劳轰炸”。混乱的战事,不安定的社会局面,已无法保障我国文化命脉的生存与发展,学术机关,高等学府,人才,文物……这些国家命脉面临新的考验。学者们与世无争,胸怀天下,但动荡的时局却无法还给他们一寸平静的天地,躲避,逃难,颠沛流离,不断迁徒……哪里能安放下一张简单的书桌?何处是安全、包容和大度的栖身之地?此时,在遥远的川之南一个古老小镇,一名叫钱子宁的同济大学校友接到来自母校的信函,上面明确表示,有迁往这个小镇的意图。同济与李庄,天壤之别;商贾与学府,差之千里,且仅容3000人生存的古老小镇,怎能担当如此重任和使命?李庄名士罗南陔知晓此事后,以其睿智和果敢,承载起动员、说服李庄居民的重任。最后李庄用开放、包容的心态,用博大、宁静的胸怀,向远在昆明的同济大学发出“同大迁川,李庄欢迎。一切需要,地方供应”的呼唤。

十六字电文一出,如天簌之福音,热烈,果断,这是同济的希望,也是中央学术机构的盼冀。而此时的李庄,“九宫十八庙”在悄然发生变化,寺庙里的诸神隐退了,张家祠堂的神位搬离了,镇民各自疏散了……凡是能腾出一席之地的场所,李庄都勇敢而坚定地奉献出来,为即将来此的1.2万远方的客人留个安身之所!

同济迁入,当时的中央研究院、中央博物院、中国营造学社、金陵大学文科研究所等10所有名的文化学术机构和学府相续迁入,客人蜂拥而来,再次掀起李庄波澜壮阔的生命历程。从此,李庄,这一僻静小镇,这个水运码头,过去因水运和货物集散地而闻名的商贾重地,转而变成后方文化中心的显赫之地,她不再局限于“万里长江第一镇”的名号,跃身一变成了“中国的李庄”。而过往李庄的客人,不再只是商贾和搬运工人,而多了些穿长衫,举止儒雅,谈吐不俗,处处彰显着学者气息的文化名人,傅斯年、李济、梁思成、林徽因、梁思永、周均时、童第周等纷至沓来,“抗战文化大西迁”由此而名。正如林徽因所说,“背上行囊,就是过客;放下包袱,就找到了故乡”。

李庄,是无私的,也是大度的。所谓“风过留声,雁过留影”,千年李庄,给我们留下了什么?刚进李庄可看见,状如中国版图的硕大石头上雕琢的“中国李庄”四个大字,在太阳的照射下,熠熠生辉。李庄是中国历史上光辉灿烂的一页,一如她千年水运码头的属性,客人不断地来,又不断地走,迎来送往,但李庄始终在那里。那么于历史来说,1940至1946年间,李庄历史上最大的文化大迁移,留下的是什么呢?“文明与进步,传承与发展”,李庄诠释得极为精妙。

李庄闭塞,僻静,条件艰苦,但这里局势安定,环境清幽,给学者们提供了科研治学较理想的场地。撤退到李庄的学者们,不以客居他乡而沮丧,不以物质匮乏而颓废,而是以大度、谦逊、融合的品格,以主人翁的献身精神和责任意识,很快融入在李庄的学习和工作之中,学术研究也终于有了一张平静而简陋的书桌。李庄的历史因他们而改写,因他们而前行,因他们而辉煌。李庄在国难当头时守望着中国学术的命脉,因而一举成为抗战时期大后方的四大文化中心之一,形成了独特的“李庄抗战文化”。

梁思成,林徽因,一对让人深爱和追思的学术爱侣,他们的成就令人瞩目。但回想他们在李庄的那段日子,不禁清泪潸然。

李庄月亮田,曾是中国营造学社驻迁之地。梁思成、林徽因故居的门楣上,挂有对联一副:“国难不废研求,六载清苦成巨制;室陋也蕴才情,百年佳话系大师。”简短几十字,把这对苦命夫妇当年的生存困境和卓越成就呈现了出来。那时,李庄条件艰苦,缺医少药,林徽因重病缠身,贫病交加,夫妇俩的薪水多用于医药,生活极度困苦,典当衣服,典当家什,是他们不得不作出的艰难选择,甚至连陪伴了梁思成几十年的派克金笔和手表也难逃典当厄运,但换回的不过是区区两条草鱼。即便如此,梁思成夫妇仍然不改其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。把两条草鱼拿回家,梁思成还非常幽默地对林徽因说:“把这派克笔清炖了吧,这块金表拿来红烧。”

梁、林的窘境让朋友们伤心,都想伸出援手帮衬一把,但依那时的条件,谁的境况又能好到哪里去。思来想去,傅斯年瞒着两人破例向当时的中央研究院写信求助,申请困难救济。梁、林一生挚友费正清和费慰梅也多次来信劝他们去美国治疗、工作,梁思成和林徽因谢绝了他们的好意,并回信说:“我们的祖国正在灾难中,我们不能离开她,假如我们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,我们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。”当亲人问及“如果日本人打到四川怎么办”时,林徽因平静而果断地答道:“咱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。”一个羸弱的女子,一代中华民族的学者,在困难和死亡面前,是那样决然和超脱,他们就是李庄无数过客中普通而又神圣的一员。

这样的过客,却成就着一个又一个奇迹在李庄发生。

一本有着十万字的《中国建筑史》,是我国第一部详细阐明中国建筑历史的学术典籍,这部典籍,是梁思成用生命写就的。那时他患有严重脊椎病,必须穿上铁马甲才能扶正身体。身体虚弱,营养不良,超负荷的工作和学习使梁思成的体重降至四十余公斤,对于一个大男人,这样的体重是危险的;而林徽因却在日日咯血的生死线上挣扎着,短短几月就让她的美丽不再。没有电,没有自来水,每日伴随他们的是臭虫和油灯。落日孤夜里,梁思成潜心编写,林徽因精心校阅和补缺,夫妇俩共同完成了这部历史巨著。

《中国建筑史》完成后,梁思成又和其他人一起编印已停了几年的《中国营造学社汇刊》,当地没有出版社,没有印刷厂,纸张缺乏,他们便自己绘图、编排,自己印刷、装订。纸是土纸,画在药纸上,写在药纸上,然后自己去石印,从折页子、跺齐、订孔、穿纸到裱装封面都是自己动手完成。另外,在李庄的这段时间里,梁思成还完成了五台山唐代建筑佛光寺的考察研究报告,并把它译成外文介绍到国外。

李济,董作宾, 陶孟和,罗尔纲,芮逸夫,还有在一台旧显微镜下研究生物胚胎学的童第周……不胜枚举的专家学者,他们无不是在青灯下作出巨大成就的李庄文化大迁移的匆匆过客。

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”。正是因了这样的乐观、豁达、慷慨,李庄被载入史册,千古传颂。

李庄,一个沉淀着历史文化遗迹的古老小镇,一个诉说着抗战风云的古老小镇,一个涵养着民族精神的古老小镇,就这样成就着一批又一批成绩斐然的过客。

今天,我们慕名而来,舍弃了繁琐的船运,选择最为简洁和通畅的自驾出行,一路欢歌,看到了李庄的风貌,品尝了李庄的白肉等佳肴,此时,悠然、恬适、幸福地坐在江边喝着茶。风,轻柔地从江面飘拂过来,历史却沉重地走过昨天。

午后暖阳从树叶缝隙穿透而过,映射到茶杯上,与茶水融合,折射起斑澜的光点,映射出时光的影像。历史虽已过去,但场景却有诸多相似。脑子里,幻化出无数过客身影,从古至今,有些模糊,有些清晰;有些高大,有些猥琐。那些高大的身影,他们在70年前的生活影像,似电影镜头不断闪现。梁思成、林徽因也是爱茶的吧?他们是否也如今天的我们,能有此心境享受江风的吹拂,享受惬意的家庭之乐、亲情之乐?

今天我们喝着茶,谈论最多的是如何建设自己美好的生活。未来的方向,我们可以充分作主,生活之痛,我们压根没有。他们呢?

而今的李庄,正以建设“旅游开发区,大物流区,高档住宅区和新型工业区”为发展目标向前迈进,未来的道路,美好又宽阔。我不知道,我离开这里,李庄又将迎来什么样的客人?但我明白,李庄,依旧会客来客往。